诗教文化诸属性及其相互关系略说
孔汝煌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再次强调:“改进美育教育,提高学生审美和人文素养。”如何改进美育?近年来,从中央到各级教育行政部门推出了一系列加强以中华诗词、书法、美术、戏曲、音乐等民族艺术教育为重心的美育新举措。各级各类学校的艺术教育课程得以恢复和加强,渐成为德、智、体、美、劳全面素质教育的独立方面,则诗教文化普遍进入校园,且使创作教学进入逐步实施而不被明显排斥将是必然趋势。对诗教文化作全景式观照,此其时也。
一、诗教文化本色是审美文化
正如意大利维柯在《新科学》中所指出:“一切艺术起源于诗”。对艺术和诗的教育作用中西哲人早有论述,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有寓教于乐说;我国的乐教至少在西周时代就成为培养贵族子弟的必修课,而诗教作为乐教乃至艺教的核心内容之一,在古代中西方都极重视,而尤以中国将诗教几乎作为艺术教育的最重要内容传承了三千多年,从而成为马凯同志所肯定的由孔子为代表的前贤所创造的诗教文化。
孔子为何提倡并如此重视诗教文化?著名的“兴观群怨”说是孔子的诗教文化功能观;更本质的则是他的诗教美育思想。他说过“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孔子认为既有仁义道德胸怀,又有礼制规范行为准则的君子的培养,先要从学诗获得感兴奋发,且完成于乐的浸润熏陶,在“游于艺”中达成感性与理性的和谐。诗教在传承的相当长时期中,被引向了政教与倫理的偏面,而较少认真挖掘诗教文化与美育之间存在根本联系的宝贵资源。当代诗教文化理论对此的研究极应深入,建构在素质教育视野下,将诗教美育文化纳入艺术教育核心课程的认识基础。
中西学者都认为美是诗的根本特性。法国雅克·马利坦在《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中说:“诗在词话上与美相互平等,因此,除了在美中,它就不能生存……诗恋美,美恋诗。”宗白华在《美学散步·新诗略谈》文中说:“诗的定义可说是:用美的文字……音律绘画的文字……表写人的情绪中的意境。”
且以古今优秀诗作来印证诗教与审美的本质联系。
辛夷坞 王维(唐)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此诗入选浙江省中小学(幼儿园)经典诵读推荐篇目初中7-9年级200篇之第35篇。这是一首古体仄韵五绝,即景抒情。看其内涵之美:建构了在空寂的山涧,开落着自在的木兰花,寄托着诗人经历安史之乱,仕途挫折后寻求淡泊、解脱的意象之美;营造了高标独立、不假他求的木兰花所象征的去住无心、亦动亦静、非有非无、非生非灭、空寂静谧的禅境之美;在表现手法上“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司空图《诗品》)的含蓄之美;语言风格上“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幽人空山,过雨採蘋。”(《诗品》)的自然之美。
早春 李殿发(当代)
影摇池柳浅,烟淡鸟声扬。
绿入南山草,风从犁底香。
这是一首近体五绝。新田园诗,颂扬了和谐氛围中农耕劳动之美。着重看本诗的形式之美:和谐的平仄声调的节奏感,偶数句押韵的韵律回环感,两联都用了宽松对仗的匀称感,前三者合而显现出音乐之美;全诗起承转合,环环相叩,语势起伏,平中见奇的章法结构之美;画面鲜活,赋得形象的语言之美。
诗之美是内容与形式和谐之美,以诗为教本体是审美文化,在德育文化、创新文化和人格文化中起“中介”和通道作用,从而是联系诗教诸文化属性的扭带。
二、诗教文化的核心是德育文化
立德树人是教育的根本目标,德育与美育有密切联系,美育是立德的必由之路。席勒说:“人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不同的时期或阶段,不论是个人还是全人类,如果要实现他们的全部规定,,都必然要以一定的次序经历这三个阶段。”“人在他的物质状态中只承受自然的支配,在审美状态中他摆脱了这种支配,在道德状态中他控制了这种支配。”(《审美教育书简》第二十四封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一版p189-190)为此,席勒指出,育美的艺术的本质是审美假象,而要求判断审美假象的标准既非有无实在性,也非道德法则,而只能是审美法则(参见第二十六封信)。席勒的美育-德育思想被我国近代美育的倡导者所吸纳,王国维在《孔子的美育主义》中指出,要用美育来造就无欲之我,若“一人如此,则优人圣域,社会如此,则成华胥之国。”蔡元培在为《教育大辞书》而作“美育”条中说:“教育之目的,在使人人有适当之行为,即以德育为中心是也……所以美育者,与智育相辅而行,以图德育之完成也。”
我国历来有“文以载道”的传统,作为诗教文化资源之诗词,在秉承抒情、言志、传意的传统中,创作了大量思想性与艺术性结合得好的、经得起席勒主张的审美扬善标准检验的优秀作品,都是美育-德育文化的好教材。试看:
芦花被 贯云石(元)
仆过梁山泊,有渔翁织芦花为被,仆尚其清,欲易之以绸者。翁曰:“君尚吾清,愿以诗输之。”遂赋,果却绸。
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
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
青绫莫为鸳鸯妒,欵乃声中别有春。
这首著名的七律诗曾是诗坛一段佳话。贯云石是元曲大家,曾官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翰林侍读学士。这首叙事抒情诗序文中的一个“清”字见出其志向与操守。首联写老渔翁清贫,绿蓑衣为褥见其贫,织芦花为被,浄不染尘,喻其清;颔联想象渔翁盖着芦花被在深秋明月夜里睡得香甜之美,见出芦花被清白能使人心怡神安;颈联进一层议论渔翁虽贫而老,但其无欲求之境界却不输于任何一位古今安贫乐道者;尾联回到诗作主旨:作者与漁翁共同的价值追求,劝说贵重的绣着鸳鸯的青绸被子不要为此而不平,须知与以诗换得的芦花被俱来的是柳宗元《渔翁》诗中江春渔家的清空境界更是珍贵无比。贯云石由此而自号芦花道人。
安贫乐道是孔颜以来士君子进德修身的节操传统。此诗在艺术上借鉴了传统的咏物、咏事诗的表达经验,撷取亊象与相关物象,主要用赋法寓意建构了超凡脱俗的意象世界,使读者从中经受了超越功利、品格审美的精神洗礼。
橡胶树 杨居汉(当代)
琼州遍布扎深根,道道刀痕见赤心。
汁乳涓涓流不尽,终生奉献是黄金。
这是一首言浅意深的当代诗人所写的咏物诗。以经割胶献乳—珍贵如黄金的战略物资天然橡胶的橡胶树形象,喻写了奉献精神,比儒家传统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为可贵的是,奉献不论穷达,但求报国利民。
在我国古典美学史上,有不同于西方“移情”审美的“移人之情”说。《伯牙水仙操》琴曲的序文记载了俞伯牙随成连学琴,三年未达精奥,成连舟送伯牙至蓬莱山,“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波,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叹曰:'先生将移我情!'”在孤寂中受到大自然的強烈震撼,使“涤除玄鉴”,得以“澄怀观道”,为由技进道,艺术精进创设了主观条件。在艺术的或自然的审美境界中,“移易我情”,得以净化心灵,既是成艺之道,也未尝不是审美进德的阶梯。
三、诗教文化聚焦于创新文化
叶朗《美在意象》指出,人生有俗务、亊业与审美三个层面。“一个有着审美的人生境界的人,必然追求审美的人生。”“审美的人生就是诗意的人生,创造的人生,爱的人生。”(《意象》第三期)诗教文化启迪审美人生,引导审美追求,预演创造人生。诗者从創作的视野,读者从接受的立场,无不殚精竭虑地运用创造思维建构属于自己的审美的意象—意境世界,从中满足审美趣味。尤其是诗人创作一首优秀诗词,必须协调从形式到内容的众多元素,巧思织锦成美妙、新奇、圆满自足的“小宇宙”。为了审美创造而必争奇出新,不落窠臼,前人论之甚切。叶燮在《原诗•內篇(上)》中说:“若夫诗,古人作之,我亦作之;自我作诗,而非述诗也。故凡作诗,谓之新诗……必言前人所未言,发前人所未发,而后为我之诗。若徒以效颦学步为能事,曰此法也,不但诗亡,而法亦且亡矣。”且看古今优秀诗作的审美创造。
山房即事二首(其二) 岑参(唐)
梁园寂寞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这是一首近体七绝怀古诗。梁园为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名园,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县东,一代才人司马相如等曾从梁王游,盛极一时。作者岑参(715-770)是与高适并称的唐代著名边塞诗人,但这首怀古诗却成同类作品的经典。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说:“后人袭用者多,然嘉州实为绝調。”岑参40岁后曾历安史之乱(755-763)。在这使唐由盛而衰的转折期,杜甫在玄宗季年就写下过许多伤时忧国的名篇。岑参于乾元二年(759)至上元二年(761)任䝞州长史,䝞州属河南道,故城在今河南灵宝南。岑参很可能是在此期间写下《山房即事》,其时,安史之乱正剧,盛唐皇朝的衰落已无可避免。了解此诗可能的写作时代背景,就能理解岑参作为一位奉儒守官的著名诗人,何以会对一座近千年的废园发出如此沉重的慨叹。
能成为同类诗中的“绝调”,其在艺术上的过人之处何在?笔者以为当聚焦到多重逆向思维穿越时空的创造想象力方面。诗作给出的几个关键表象:寂寞的梁园故址,一群乱飞的乌鸦,远近零落的三两人家,废园杂树上醒目的春花;诗的前二句是实景,用“寂寞”、“萧条”、“极目”字样可知即景所兴的叹惜之情;诗的后二句更可能是“造景”,如此久远的废园中已不大可能有“当年”的“庭树”,实在可能的只是荒丛杂树,乱发春花。此景与由前二句兴起的当年荣盛的潜意识交织成想像力的翅膀,穿越到昔日梁园的“庭树春花”,故后二句其实是诗人即景兴发而成的转折性关键意象。通过这组画面感极强的荒寂之美的意象群完成了由衰溯盛、由今而昔、由亡思兴的三重逆向思维。沿波讨源,以梁园为喻,含而不露地引导读者去思索唐皇朝衰迈至此的原因。后人的怀古之作多取法此诗物是人非的写法,由于缺少抚今思昔,忧国感时的真实情怀,徒使成为一种技法模式而敷衍成篇,故少比肩乃至超越者。
游圣天寺 李中锋(当代)
千年古刹几成尘,又见今朝塑佛身。
泥土由来无贵贱,莲台一坐便成神。
这是首近体七绝时事讽喻诗。在千年古剎废址重塑佛身的一组亊象中寄寓了作者的二重感慨:废寺新修象征了传统文化的复兴,其中也夹杂着迷信旧俗的回归,隐含的造神历史又在基层管理中有所抬头:坐上高位就忘了根本,异化为脱离群众的官僚,作者在冷峻的叙述中满含劝戒讽谏的热忱与担忧。创造性思维中多用的广角思维、发散思维使这首小诗的重旨复意如此凝炼,涵盖了理趣与情韵,美刺兼备,是感性、理性与价值思维交融的结晶,是真、善、美结合较好的智性创新佳作。
诗教文化是在审美追求中的创新文化之旅。诗词的创作与赏析过程无异于一个微型创造工程,是对逆向思维、广角思维、发散思维与想象力这些创造性思维的挑战与训练。将诗教文化聚焦于创新文化,深合诗教美育有助于培养创新人才的教育理念。
四、诗教文化归根到人格文化
人格构成一个人的思想、情感、行为以及稳定、统一心理模式的特有综合模式。人格也通常指性格与气质两方面的特征。人格美主要指人的品德品格之美,如尊严、责任、正直、诚恳、光明磊落等,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实践中形成,表现了人与人的和谐关系,体现出一个人自觉的道德意识,良好的社会行为习惯以及对社会所履行的义务,是心灵美的重要方面。
于1795年在《美育书简》中首次提出审美教育概念的席勒,其初衷就是试图通过审美教育以克服资本主义初期出现的人性的“异化”,塑造完整的人,把审美教育明確指向人格文化:把审美看做是人性的表现,是人与动物的重要区别。指出:“什么现象标志着野蛮人达到了人性呢?不论我们对历史追溯多么遥远,在摆脱了动物状态奴役的一切民族中这种现象都是一样的:即对外观的喜悦,对装饰与游戏的爱好。”“有促进健康的教育,有促进认识的教育,有促进道德的教育,还有促进鉴赏力和美的教育,这后一种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我们的感性力和精神力量的整体达到尽可能和谐。”
古今中西哲人和教育家都曾指出艺术教育—美育在培养“全人”中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古希腊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谈到培养城邦守卫者要使他们“心灵的优美与身体的优美和谐一致”,“对于身体用体育,对于心灵用音乐”。我国孔子指出培养君子之道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把艺术教育的诗教与乐教分别置于“成人”的起始与完成的位置。由于历代统治阶层的提倡,将诗教纳入经教,特别是纳入科举考试的必考要求,诗教美育发展成为诗教文化在我国传承至今。20世纪初,我国先进的知识分子融合中西审美教育思想并宣传自己的主张。如王国维提出“心育论”,包括“德智美”三育,再加体育,认为这样才能培育完全的人格。蔡元培在民国政府教育总长任上时将美育纳入教育方針,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从回应当时崇洋、复古派的宗教救国论。建国以来,我国的教育方针经过认识与实践的探索,1999年颁布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重振美育的地位:“美育不仅陶冶情操,提高素质,而且有助于开发智力,对于促进学生全面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使美育的人格指向在素质教育中具有了权威的法定地位。
今天振兴最具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特色与源远流长的诗教文化,应追溯诗教美育培养君子人格的本源,为全面贯彻素质教育方针以培养学生的全人人格服务。其中历代士子以诗养性、启智、移情、修身、砥砺人格的经验极应继承、弘扬并创新。试看古今诗者的践行。
题竹石 郑燮(清)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劫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此诗入选浙江省中小学(幼儿园)经典诵读工程篇目小学5-6年级100篇之第70篇。
郑板桥是“扬州八怪”中最负盛名的诗、书、画“三绝”才人。出身清贫,苦志勤学,是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虽说他涉足富贵的条件具备,但他在十餘年的县令任上保持着不媚世、不苟全的铮铮铁骨,关心民瘼,遇荒年即开仓赈贷,还劝上司关心民间疾苦,终于得罪大吏而罢官,仍做“二十年前旧板桥”、“落拓扬州一敝裘”去了。在卖艺生涯中,把同情底层、不满现实的批判精神和独立人格寄托在他的作品中。这首诗是他题竹石三首诗中的第一首。因为是题画,不同于咏物诗的是对竹石的具体形象着墨不多,突出的是作者借竹石意象象征自己坚韧不屈人格操守的精神世界。前二句的“咬”、“破”二字便是“诗眼”,“咬定青山不放松”,咬定不放,何其顽强!“立根原在破岩中”,即便是“破岩中”,也能立根,何其坚韧!经头二句铺垫,后二句便水到渠成,任是雨雪风霜,千磨万击,终不屈服。是竹石相契之形所传达出人的浩然正气,也是历代美颂的君子人格写照。郑板桥借题画言志传示他对人格审美的理想;读者从对此诗的吟诵与赏析再创造,自会在心中树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人格精神楷模形象。
归耕 吴彦(当代)
小桥流水抱瑶琴,几树桃花坠晚云。
原上黄牛耕暮色,驮回明月挂烟村。
诗中有画。春日薄暮到黄昏时分动态的烟村景色:作者移情于小桥流水似有人拨动怀抱中的瑶琴,叮咚有声;移情于盛开的桃花鲜艳如晚云夕霞;移情于恋耕的黄牛,临回棚舍还不忘顺道驮回明月挂上烟村的树梢。作者所描摹的归耕美景,展示作者退而不休、壮心未已的情怀与期望:晚景生活之诗意憧憬与志节的清壮砥砺融为一体,兼具言志、缘情各自之长,绮语有骨,柔美中见壮美,是烈士暮年人格精神的当代写照。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文化与艺术尤其是诗词的关系历来密切,诗教文化是以诗为教的文化,其本色是审美文化,核心是德育文化,聚焦于创新文化,归根到人格文化。其间的联系扭带是诗教美育。
(据2014.4.19在中华诗词文化学院开学庆典暨首届中小学在职教师诗教培训班讲稿,整理于2015.7.1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