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文化是审美文化刍论
孔汝煌
宗白华在《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文中说:“艺术……不足服务于人生(像工艺),而是表现着人生,流露着情感个性和人格的。生命的境界广大,包括着经济、政治、社会、宗教、科学、哲学。这一切都能反映在文艺里。然而文艺不只是一面镜子,映看着世界,且是一个独立的自足的形相创造。它凭着韵律、节奏、形式的和谐、色彩的配合,成立一个自己的有情有相的宇宙;这宇宙是圆满的、自足的,而内部一切都是必然的,因此是美的。”(《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一版p24)宗白华此说明示着,诗作为文学的一种典型样式,不仅表现、映照着外部的社会文化(生命境界),而诗本身则是一个自足的审美系统。因此,可以说诗教文化是关于诗的审美効应的教育文化。这就还需要回答两个基本问题:诗究竟美在何处?诗的审美是怎样教化于人的?
一、诗的意象审美
诗词美在何处?诗词的美感如何获得?这是讨论诗词审美的基本问题。
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不存在外在于人的美。朱光潜说:“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意象世界不是客观外在的物理世界,亦非主观思维抽象的理念世界,而是主客融合而非对立、充满意藴、情趣的感性世界,是人所创造的美、善统一、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意象世界是艺术品构成的核心层次。诗的寻美之旅的第一程就是寻求意象世界之旅。且看经典范作:
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此诗英爽超逸,前人评为“神妙自然”。作为鉴赏者是通过这28字文本读取可见或潜在的相关信息,运用再造想象而获得这幅月夜蜀江行舟的千秋视频。在从文字到图景的还原过程中,读者的以往经验实践起了重要作用。正如马克思说的“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等感官审美能力的获得是在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过程中,不断在对象上直观并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结果。在反复吟咏中,读者会从文本中得到启示:大诗人此去不仅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游程纪录;而是在江流、行舟所象征的追求实现自我价值、阅历天下的欢快、感奋中夹杂着半轮秋月所寄寓的离乡、辞亲、别友的丝丝惆怅之情。作者通过文字流露的这份复杂情绪所借以承载的夜月蜀川行舟图景,恰与读者经验中的类似感情世界存在着格式塔心理学美学所指出的对应关系,这是一个读者情感的人化与诗人载有情感的自然图景的人化的互动而达成的对应交融,因而能使千载之下的读者仍然动情。上述审美过程中的感知、想象、感情等感性直观能力都与审美者的个体经验有关,因而有“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汉姆莱特”的情况发生。但不管个人的审美获得差异如何之大,结果仍是汉姆莱特而非李尔王,这要归功于审美过程中理性的参与。与科学理性不同的是,审美中的理性是一种本质直观行为:现象的本质借助于康德所说的“反思判断力”而达到,不同于科学理性的借“规定判断力”由普遍规律出发通过逻辑演绎而判断特殊亊物的本质,而是相反,由特殊事物反思直观到其中的普遍性本质,这种普遍性本质借助于伽达默尔解释学理论所指出的艺术品作者的视域与读者的视域存在“视域融合”过程,这就使审美理解的多义性是感性观照基础上的有差别接近,这也是“诗无达诂”的审美本质,从而使千载以来的绝大多数有实际生活经历的读者,总是会因李白的这首杰作而感受到程度、内含有所差别的乡愁共鸣,这首经典中满载情意的形象组合就是读者心中创造的审美意象世界,其在形成过程中,读者的感性与理性经历了丰富而曲折、自由而无欲的和谐互动,从而收获审美的愉悦。
二、诗的意境审美
要进一步探索诗词的审美形态如何深入?人在审美的深入过程中获得什么?依然通过经典范作来讨论。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是又一首以夜月为主表象的经典名作,前人评为“专从对面着想,笔情敏妙”。
如果说对诗的意象世界的审美具有横向的广度,那么对诗的意境审美就具有纵向的深度。审美经验是个动态过程,随着意象世界的呈现与构成,审美主体最终要从自己的价值观出发,对审美表象世界做出具有普遍性的评价判断,这时,主体的审美理解力的作用将是最关键的。杜甫此诗已建构的审美表象是秋月朗照着相隔两地的诗人夫妇和幼小儿女,特别给久立看月的妻子以特写鏡头。审美情感与理性的介入使上述审美表象创建为抒情性审美意象世界。情感的饱和使审美意象充满生命的鲜活与个性,理性的介入则使这组审美意象具有个别性中的普遍性,有限形式中的无限性:诗人今夜之精神情怀消息是清光不仅有情朗照着分离“独看”、相忆思念中的家人,也普照着因战乱而离散的“一夜乡心五处同”的芸芸众生,这就是杜甫《月夜》意象的典型性。
何以审美判断力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即不同的主体具有相同的认识机能?现象学有关主体间性的思考似比康德的解释更有启发性。梅洛—庞蒂认为,我们对他人存在的领悟源于前个性、前反思的身体本身的意向性而实现的,即主体间性的形成必然先于具有个体性与反思性的主体性,因此,他人的存在及主体间性都是自明的,这实际上为审美中的直观理性即“反思判断力”前置了一个“人同此心,情同此理”的自明性。正是这种具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主体间性审美理解力才可能引导审美主体深入并显隐审美意象背后更深层次的本质—审美意境,在主客交融、物我两忘的基础上,进入超越现实时空的形上本真境界:海德格尔称之为超越功利世界的“美的神圣性”与“心灵之美”;宗白华称之为介乎主于真的学术境界与主于神的宗教之间的“艺术境界”(《美学散步》p70);叶朗据老庄美学指出了意境的美学本质:“'意境'不是表现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现虚实结合的'境',也就是表现造化自然的气韵生动的图景,表现作为宇宙的本本和生命的道(气)。”(《中国美学史大纲》p276)老子曾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道之为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老子·二十一章);《管子·内业》说“精也者,气之精者也。”联系可见:万物的本体和生命就是“气”,也是“道”。宗白华曾指出:意境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中心也最具有世界贡献的一方面。”意境审美既是本土创造,所审境界之美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内含似最能体证这“宇宙的本体和生命的道(气)”。而张岱年曽指出层:“……中国文化基本精神,同时也就是中华民族的民族主体意识的核心……”,而“一个民族只有产生了民族的主体意识,才能具有自觉的内在凝聚力,才能有推动民族延续发展的内在精神动力。”(《中国文化精神》,北大出版社2015.3一版p313)。可以认为:民族的人文精神就是审美意境中形上之道(气)的中华文化形态。
再吟味杜甫《月夜》全诗,气韵生动的人月一体的鲜活图景自不待言,这图景—审美意象所蕴的人文精神:以人为本的主体精神,仁者爱人的人道精神,刚柔相济的坚韧精神便呼之欲出了。审美活动由表象而意象,再深入到意境,使美感由初级的感性层次进入到高级的精神、理性层次。审美理解力是一种既不受感性物欲限制、又不受理性法则限制的自由活动,席勒由之认为只有具有审美意识的人(审美的人)才是完全的人。
如前所说,审美的反思判断的主体非自我意识,而是前反思的身体,则其直观理性就不是纯粹理性,而是带有感觉形态的理性,或说是包含有理解因素的高级感觉。我们从杜甫《月夜》审美的全过程,不难体会到审美体验从感知活动始,最终又回归审美感觉,只是这两种审美感觉有着本质区别。首先,由于理解活动的参与,终态审美感觉相对于始态,随审美由意象向意境的深入,对审美对象的把握变得更加全面而深刻;其次,审美主体随审美对象被揭示的深刻的普遍意义,必须在审美心理上同步进入到相应的深度,从而使审美者在终态审美感觉中出现了一种新质:审美能力的提升。
从对李白、杜甫各自以夜月为主表象的杰作的审美分析中,随着审美由意象向意境深入的全过程展开,我们不难发现,审美主体不仅提高了审美能力,更是对其中所折射出来的丰富的社会文化精神有了形象把握。审美主体在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审美过程中确证了自身的存在,也确证了诗教文化的本体是审美文化—一种以诗词为载体的审美人文教化途径。
(本文所引用的未注明出处的美学观点主要参考了华师大出版社2009年1版朱立元《美学》四、五章的相关论述。)草于2015.8,定稿于2015.10
(录自2015.12《中华诗教》8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