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细节
张国鹄(湖南·长沙)
“细节”是审美创造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细节是文学作品的细胞”,“没有细节描写就没有艺术形象”。这些说法,有一定道理。恩格斯甚至把“真实的细节”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视为现实主义文学的核心内容,自是众皆认可的经典之论。
对于“细节”,一般研究者,皆含情凝睇于小说、散文等“叙事性”文学作品。究其实,以“抒情”为己任的诗歌,也并没有冷落“细节”,特别是叙事诗中,细节描写更是层见迭出。如古诗《孔雀东南飞》、新诗《王贵与李香香》等,众所周知,无须例举。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诗甚至压根儿就是几个细节构成的,例如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情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诗人慧眼灵心,瞅住小池一个极美的瞬间,拍下四个动人的镜头(泉眼、树阴、小荷、蜻蜓),也是四个传神的细节,巧妙地写出了自然物之间亲密和谐的关系,从而透出诗人静观自得、闲适悠然的心境,生机无限,天趣盎然。
没有依托的抒情是空泛的、无力的。因此抒情也要细节的辅佐。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之所以备受青睐,就因为表现了一种人间寻常而又伟大的人性美--母爱。而“母爱”的显示,全在一个精心选择的典型细节:为游子缝制衣衫。母亲生怕游子迟迟不归,衣衫变得褴褛,故而临行时一针针缝得那么细密。针针线线缝入无限的爱意、深切的关怀、细腻的体贴。这里没有一般的反复叮嘱,也没有习见的泪眼婆娑。然而,一片爱的纯情,却从那一针一线中奔涌而出,重重地扣击读者的心弦,催人泪下,感人至深。香港民意测试中十首最受人欢迎的唐诗中,《游子吟》高居榜首,决非偶热。有人说,“细节是文学作品的细胞”,那应是指叙事文学。而对于诗歌来说,窃以为有些诗作中“细节”简直就是作品的“肢体”。可不,《游子吟》里一个“细节”不就撑起了全诗吗?设若短缺这个“细节”,“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精辟动人的比兴抒情酿成的人生哲理名言,只怕也就无由生发。自然这首诗也就不复存在。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细节描写运用得好,在讽刺诗中也是一柄犀利的解剖刀。李商隐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其中“前席”就是个非常精彩的细节。但它并非虚构,实有所本。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汉文帝刘恒向贾谊询问鬼神本原,“至夜半,文帝前席。”“前席”即是(文帝)听出了神,在座席上用膝盖向前挪动(以靠近贾谊)。这就把汉文帝“求贤”而至“访逐臣”的那种谦恭垂询、凝神倾听描绘得历历如见。妙就妙在这里只是虚晃一枪,下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才正中鹄的。原来一代“明君”孜孜以求的并非“治国安邦”之道,而是与“苍生”无关的“鬼神本原”。行文抑扬有致、摇曳多姿。就在这腾挪跌宕之中对所谓“明君”作了极为巧妙而辛辣的讽刺。(时下某些影视把封建帝王美化成“人民公仆”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深一层开掘,可以说此诗“讽汉文实刺唐帝,怜贾生亦怜自身。”而表现这一切,皆不动声色,“皮里阳秋”。倘非巨笔如椽,断难臻此胜境。“前席”二字,内涵深厚,“细节”不细!正所谓“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文心雕龙.比兴》)。
诗中“细节”,白描写实是常用手法。不过,有时以想象、夸张的“虚写”出之,也有它独特的韵味与魅力。宋代词人吴文英咏叹爱情的名篇《风入松》的下片,就有这么一个闪光的细节: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情人离别既久,秋千索上的香气,揆诸事理,未必能留。但词中分明写着“黄蜂频扑”。此非实境,而是幻境。盖“因情生幻”,是抒情主人公一种美丽的想象。见出一种对意中人彻骨的相思。前人也认为“黄蜂二句,是痴语、深语“(谭献《谭评词辩》)。诚然,此一细节,想象奇绝,表现了一种痴情的爱恋,具有一定的心理深度。以想象幻境出之,艺术表现上则更见空灵、飘逸,显示出一种浪漫主义的瑰奇色彩和勾魂摄魄的美感力量。这种艺术处理,昭示一个重要的美学原理:“诗要表现的不是事物的实在面貌,而是事物的实际情况对主体心情的影响。”(黑格尔《美学》第三卷188页)。
纵观当代诗词,也并不乏上述美学风貌的佳篇隽句。请欣赏黄瑞兴《锄园早归》(《古今绝句精品类编》):
锄罢归来日正红,一身香染果园风。
蝶蜂送我情何重,原是花沾衣帽中。
色彩明丽,调子悠扬,充溢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活力。诗人满蘸激情,讴歌了”锄地”这一平凡劳动,谱写出了改革春风吹拂下社会主义新农村特有的诗情画意。吟咏之间,仿佛让读者置身于艳阳高照下一座芳香四溢、蝶舞蜂歌的大花园中,从而感受到一种“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的审美愉悦。而取得这样满意的艺术效果,关键的一着,不正是源于“蝶蜂送我”这一诱人的细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