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古诗”之我见
杨逸明(上海)
在我们的想象中,一千多年前著名诗人的“拟古诗”应该是年代遥远,晦涩难懂。
古代的拟古诗,很多是指模仿《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是中国古代文人五言诗选辑,这十九首诗习惯上以句首标题,看看这十九首诗的题目,竟然就不怎么古色古香,至今读来还是大白话,很口语化。例如:青青河畔草、西北有高楼、迢迢牵牛星、生年不满百、客从远方来……
此后就不断有人写“拟古诗”。看一看陆机的拟古诗《拟明月何皎皎》:
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
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
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
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
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
再读一读陶渊明的拟古诗《拟古九首》之四: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
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
一旦百岁後,相与还北邙。
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
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最后来欣赏一下韦应物的拟古诗之五:
嘉树蔼初绿,靡芜叶幽芳。
君子不在赏,寄之云路长。
路长信难越,惜此芳时歇。
孤鸟去不还,缄情向天末。
一千多年前的诗人们的拟古诗,居然并不难懂。原来他们的拟古,拟的是前人的一种感情,一种情怀,一种境界。
我们再来读一读几十年前现代人的诗: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幺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对于这样全盘仿制古人作品,胡适早就批评过:“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一大堆陈套语耳。‘翡翠衾’,‘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帘’‘幺弦’皆套语也,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入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吾所谓务去烂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烂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也。”
胡适又说:“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词滥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胡适文存》卷一《文学改良刍议》第13-14页)
我这里再随手抄两首诗词作品:
《霜天晓角》:
“對讎調謔。低首情如灼。誰插膽瓶溫護,丰馥馥,妖爍爍。 休愕。非日昨。顏瘁駒行驀。也擬奪朱正色,渾未信,東君薄。”
《于中好》: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揭晓一下:前一首是当代诗词(还用了繁体字),后一首是古人诗词。你搞得清吗?看起来,今人比古人更像古人哩!
当代人以为“拟古”就是模仿古人的遣词造句,越晦涩越像古人。但即使是语言,古人也不是只有一种模式。杜甫的近体诗作品中七律的成就很大,但是他的七律的语言就有了典雅和通俗两种风格。《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等都是典雅语言风格的代表作;《江村》《客至》《又呈吴郎》等都是浅俗语言风格的代表作。为什么在当代人眼里,学习前者的诗词语言就是拟古,学习后者的诗词语言就不是拟古呢?
当代不少诗人学习古人只求形似,不求神似。所以很多追求古色古香、典雅晦涩的所谓拟古诗词作品,堆砌了大量华丽词藻和生僻典故,却往往思想平庸感情贫乏,就象釆用了过度包装的劣质商品,惹人生厌。许多“意浅词深”的诗词,让读者折腾了老半天,以为包装盒里面是一支野山参,结果却是一支干瘪的胡萝卜。
把拟古诗写得很陈旧,与作者的年龄无关,这也是个有趣的现象。我们来看看两位百岁老诗人的七律。一首是周退密先生的《九九有感》:
迎来九十九春秋,小老头成老老头。
腿足全衰难似鹤,耕耘不断爱为牛。
门多求字偿难遍,客至投诗急欲酬。
侨寓春申七十载,梦中时作故乡游。
另一首是吴祖刚先生的《无题》:
黄浦滩边浪拍空,烟封雾锁大江东。
层楼处处歌秦女,市井家家拜赵公。
万贯腰缠个体户,通宵血战一条龙。
白头三五羞无事,闭目凝神练气功。
全是说话拉家常,却不失书卷气。口语、俗语和大白话入诗,浑不费力,能“雅不避俗,俗不伤雅。”叙述和回忆日常生活,淡淡写来,却情景毕现。百岁老人,生活在当代,用旧体写当代诗,说当代话,饶有情趣和诗味。也用些典,却如盐著水中;也用旧词语,但思想感情还是当代的。
近年参加交通大学的“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评委工作,读到一些90后的大学生的诗词,竟然带些陈年烂谷子气,从语言到思想感情,倒像是活回到几百多年前去了。我也举两个例子看看。一首是《拟自挽诗》:
早岁焉知世事哀,浮情执意动心灰。
本为左老无巫梦,何效潘生费洛才。
没雪庭前终未腐,逐波梁下岂需堆。
可怜十月冬风紧,吊客青蝇不肯来。
一首是《孤雁》:
嘹唳云间暗影过,江湖满地尽风波。
暂栖芦荻忧矰缴,欲下林塘畏网罗。
薄幸有心秋入苑,不才无命夜填河。
寒沙衰草霜天暮,独向关山夕照多。
不是说他们诗写得不好,但总有点“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味道。此次大赛的入围作品有大量类似这样的拟古诗词作品,而这些假古董的制造都出自小青年之手。
很多的当代拟古诗的作者不是拟古,而是泥古。他们喜欢制造假古董,却不肯好好想想:屈原不造假古董,写他的楚辞;曹子建陶渊明不造假古董,写他们的魏晋诗;李白杜甫不造假古董,写他们的盛唐诗;苏东坡辛弃疾不造假古董,写他们的北宋词……当代有人造假古董,还以此为荣,沾沾自喜。当代有些诗词一味泥古,如果不看作者,谁知道是今人还是古人写的。
我们读古人的诗,总觉得作者是活的。我们读很多今人的诗,反而觉得作者是死的。古人能原创首创新创独创,今人却往往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前人说:“恨不跃身千载上,趁古人未说吾先说。”为什么?因为古人说过了,我就不能也不必再重复说了。而当代很多诗人,却是“幸得生于千载后,趁古人说过吾重说。”前人说:“文章切忌随人后。”当代一些诗人却是“诗文恨不随人后”。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里很不满意诗歌“缉事比类……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但我觉得借古语申今情还不算什么坏事,很多人借古语申古情,甚至借古语还申不出情,毫无灵气生气,真不像活人写的哩!
古人的诗词语言丰富多彩,风格多样。他们会用朴实的语言,甚至是大白话口头语,来创作描述自己的思想情绪和生活场景的诗词作品。“君问归期未有期”“循墙绕柱觅君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倘许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这些都是古人写的诗,却就像昨天刚写的,还脍炙人口流传至今,这就是有生命力的诗,过了上千年还有青春活力。当代的一些仿古拟古把旧体诗词写得板滞晦涩的人,为什么就不仿这些古人、拟这类古诗呢?
当代诗词创作,这一类语言风格最受欢迎。因为这些作品既有传承,又有创新。用典少,语言流畅,虽用新词语,却绕有诗味。可是,我们往往把这一类语言风格的诗歌作品,归到当代大白话的语言风格里去,不认为这也是一种“拟古”的诗。
有人说我写的旧体诗词太新,老不用典,不像旧体诗词,应该好好地拟一下古人。可我写诗也拟古啊。我是拟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古,拟陶渊明“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之古,拟杜甫“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之古,拟白居易“繁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之古,拟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古,拟苏东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古,拟陆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古,拟杨万里“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夕阳拈出来”之古……他们都是古人,我就爱拟这样的古诗。
我们现在的教育,对于汉字的训练很不到位,所以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一般较差。而诗词创作对于语言的要求又很高。我觉得,诗词的高境界应该是“意深词浅”。这个“浅”,不是浅俗,浅到俗而不雅;不是浅白,浅到像白开水;也不是浅淡,浅到淡而无味……而是千锤百炼,出于自然,毫不留雕琢之痕,让人回味无穷。而这也正是我们应该好好向古人学习的。
拟古,就是继承传统,模仿古人。古人的诗,无论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无论是豪放派还是婉约派,都是写他们自己的生活,写他们自己的时代。拟古,从广义上说,就是要学习古人的这种诗词创作态度。即使是学习古人的语言,也应该全方位的学习,而不只是在语言用典上一味追求典雅,以为晦涩就是拟古,走入了脱离现实生活和创作僵化作品的死胡同。“语言是用来让人们沟通和交流的,并非是用来制造隔阂和栅栏的。”(徐江《敢对诗坛说不》)我想,如果杜甫、白居易、辛弃疾们生活在今天,他们也一定会写出有当代生活气息的语言通俗易懂的好诗词来。我们要写出反映当今时代的好作品,而不是制造假古董。与新诗创作相比,旧体诗词创作更有必要也更需要注意和重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