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语带菜根香
——朱鸿飞《漫斋诗稿》评
孔汝煌(浙江·杭州)
读朱鸿飞的《漫斋诗稿》有三方面的深刻印象。诗论、诗意、语言。
集中有三篇诗评,还有几首论诗绝句,凝炼体现鸿飞兄的创作观。鸿飞赞赏程师颐诗中有我,诗中有情,诗中有句,诗中有境。赞赏叶一苇诗词善用自作语,化用诗家语,喜用健语。赞赏朱龙祥的乡情诗,能重视原始场景,细节折射深意,内容鲜话、语言质朴清新,异乡寻找故乡。
《写诗偶感》说:“下厨偶尔为兴怀,烹技全凭脑洞开。”“倘若冰箱存半月,了无鲜味解人馋。”“小葱豆腐最家常”,“清蒸爆炒俱无妨。”鸿飞借厨艺为喻说及他所崇尚自然、清新的诗风与语言。如何能夠?《门外乱弹》说道:“忽见诚斋新活法,生擒万物到民间。”“独亲山水师天籁,细雨骑驴诗一壶。”“烂语陈词应去之,源头话水入清诗。”“韵索缠身失性灵,孙娘龋齿笑不成。”“古韵新声风马牛,吟坛不见少陵秋。”《读〈聂绀弩旧体诗全编〉》说:“境似乌台真戏谑,句融工部甚铿锵。宜生散木苍天意,浥血奇花紫陌香。”这些评述见匠心,中肯絜,于三方面尤为突出。一是重视意境审美,要善于从生活中发现诗意。二是重视意象语言艺术,能畅达诗意与美感。三是取法乎上,杜甫、陆游、聂绀弩的忧世,陶潜的自然,苏轼的旷达,杨诚斋的“活法”。这些恰皆体现在鸿飞诗词创作之中。
漫斋诗词中以耕作、园圃、打铁等劳动题材与一些日常生活小品类作品最具特色,最能体现作者善于从平凡生活中发现诗意,发现美感。
故乡的记忆(八首)〈录二〉
白云生处已农闲,竹器雕凿挣点钱。
工匠皆为庄稼汉,养家糊口度荒年。
少年汤布紧缠腰,砍伐青柴挥快刀。
手满胼胝身满汗,贫家希望一肩挑。
生产队耘田
梅月无晴忙社员,插秧方了又耘田。
长耙在手挥天下,细草翻身浮脚边。
共话村姑声切切,行看碧野雨绵绵。
近邻蓑笠遮佝偻,俯首如牛耕暮年。
挑铁担过闽峰
文革期间,余曾在闽中山区打铁,回首往事,慨然以赋。
我辈华年路不平,忍挑铁担大山行。
几同牛鬼蛇神样,何惧狂风暴雨声。
红薯饥餐聊果腹,青崖壁立只飞鹰。
崎岖鸟道千峰远,怎唤云鹏送一程?
蝶恋花
自是蔬园堪品味,斗绿矜红,垄上沉沉醉乳燕,斜飞轻剪尾,杨花漫舞浑无忌。 老不招瓜菜弃,耳鬓厮磨,相见成知己。种了荒田耕野地,闲情尽付清渠水。
蔬园春兴
胼胝两手尽筲箕,命定春来种菜畦。
象齿锄尖深垦地,蛇皮袋破浅施肥。
一人在野云无碍,万物怀新鸟自啼。
坐爱丘田瓜豆好,金泥玉露喜沾衣。
婺窑梅瓶
谁将瓶土化精灵,悬胆青灰色色明。
素面朝天堪比玉,清风得句韵先裁。
甘为寂寞漫斋友,同守虚空浮世情。
唤入梅花香满室,此生不枉作书生。
梅郎公园带孙女
年来兴致渐迁移,镇日梅园逗小祺。
坐喝亭中酸味奶,弄脏身上碎花衣。
纸鸢跋扈冲霄汉,童稚咿呀下滑梯。
家有二胎天意厚,老夫乐此不知疲。
鸿飞少年失怙,经历艰难,深味甘苦,修身力学,成长为家乡武义的中教名师。少谋生,老学圃,终生不离劳动。《故乡的记忆》是仿竹枝词的少时农村生活杂忆,亦仿佛当时乡村风俗的一组漫画,童趣中不乏沉重。《蝶恋花》、《蔬园春兴》沉醉园圃,与瓜菜耳鬓厮磨,躬耕妙道,清渠情怀,堪引苏呼陶,引为知己矣。《生产队耘田》,回忆少时艰苦农业劳动的经历,在碧雨绵绵、村姑切切的温馨底色中,留下了蓑笠佝偻,牛耕暮年的一抹灰暗。《挑铁担过闽峰》,并未就题面顺笔写下豪言壮志,却是满篇艰涩语,一把辛酸泪,道出了在那个特定年代谋生不易而又孤独无依的真实感受,唯其典型,体认一般。故乡、园圃、农业、打铁等劳动题材诗词是漫斋诗中最有特色的作品。昔时士大夫田园诗的悠闲以及居高临下的同情,与此日劳动者的感同身受,不可同日而语。田园诗之类古老的传统题材诗词如何敷以时代色彩,诗人以作品作了回答。两幅生活小品见出诗者的情趣追求。《婺窑梅瓶》咏物,瓷土精灵,悬胆明莹,玉质冰心。远离浇薄世态,甘守寂寞漫斋,日与梅花相伴,清操其宜主人。咏物,贵入而能出,审美,味人格诉求。《梅郎公园带孙女》,状含饴之乐,顺及鼓励二胎政策出台,生动自然,画不能及。
列夫·托尔斯泰说得好:文艺“写作的主弦之一便是感受到诗意跟感受不到诗意之间的对照……”,诗人敏感于发现、捕捉平凡生话中的审美价值,且是融溶了政治、道德、历史等社会文化的审美价值。鸿飞善于平凡生话中发现诗意,捕捉审美。审美究竟是什么样态?人言人殊。叶燮认为诗的构成要素是理、事、情,而起整合三要素作用的是气。叶燮说:“然具是三者,又有总而持之,条而贯之者曰气。事、理、情之所为用,气为用也。”童庆炳认为,这个“总而持之”、“条而贯之”的“气”便是“文学的格式塔”。这个“气”既非客体的物理之气,亦非主观的精神之气,而是叶朗所说的通于“道”的生命形而上的“生气”、“元气”。文论家所言“气韵生动”即是对这种“气”的审美感受(“气韵”)与主客统一的评价(“生动”),这可能是较为接近文艺、诗审美的形态描述。以此反观朱鸿飞对平凡生活中的诗意与美感的发现,以之说明读者对《漫斋诗稿》的审美感受:朴实、生动、自然、清新,生命之气鼓荡其间,庶几近之。
鸿飞作为资深中学语文教学名师,讲求语言艺术乃其当行本色,清新自然的语言风格是漫斋诗词的显明特点。
常闻病友去抓药,不见村姑来捣衣。(《鹧鸪天·五水五治》)
稚子忽言模样丑,老妻也觉事情难。(《买车的纠结》)
平生似藕甘埋土,凡事如花喜向阳。(《六十生日》〈一〉)
老夫得此双轮侣,天下愁何百丈坡。(《改骑破车以解嘲》)
一任浊流冲浪尽,尚留棱角荡清涟。(《溪石》)
风生瘦石堪兴浪,雾绕苍松欲画图。(《独登黄山天都峰观云海》)
三孔汇通天地水,一肩担尽古今愁。(《漫游杭州拱宸桥》)
密竹能留黄麂住,高峰不碍白云飞。(《秋登白革状元峰》)
未超尘世青衫洁,为护冰心白日长。(《田庐》)
泥呑泽液穿畦润,苗长精神振叶欢。(《菜地浇水》)
品读这些句摘,显见得力于语言艺术魅力。令人时而莞尔,忍俊不禁;时而回味,齿颊留香。确于诚斋、绀弩下了功夫。周汝昌概论杨诚斋“话法”要领大致是:新奇幽默,迅疾飞动,层次曲折,胸襟透脱,蒿目忧世。不仅文字技巧,更重气局识见。当代聂绀弩,境逼少陵,语追诚斋,亦庄亦谐,世有笃论。“活法”造语之新奇生动与“陌生化”相通;亦常用投射与移情,为事物注入生命力,拟人状物,人生与自然合一成生动活泼的有情世界,生命形而上元气鼓荡其间,审美品味着溶入其中的文化精神。正如流沙河的《三柱论》所说:诗是由情、智、象三柱支撐起平台上的语言大花园。杨叔子《科学与诗词》论诗词“三精”:精炼,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精美,求真、务善、求美、创新的和谐统一;精华,汉文字语言这一民族文化基因的结晶。
《漫斋诗稿》于此有得。是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