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须“吟”

徐弘道（浙江·杭州）

我国的诗歌发展源远流长，歌谣是最早表达感情方式的口头创作。歌谣首先必须悦耳动听，故天生须要有韵、有韵律。把歌谣用文字记录下来，就成了歌诗。我国最早出现的一部歌诗集——《诗经》，就是非常优美、非常有情而且带有深刻内涵的民间歌谣，所以，作品往往没有确切的具体作者。以后继续发展，出现了乐府、古诗，在唐代，规范了五、七言的格律，形成了格律诗（也叫“近体诗”）。格律规范了音韵、韵律及对仗等多个方面的要求，譬如音韵中的四声、韵律中的交替规则、对仗中的词性和平仄以及同声、叠韵词间的对偶等等，使格律诗更具有对称美，保留了音乐性的本质属性。这是我国古典诗歌独具的艺术精华所在，也是后人继承传统以图创新的立足点。诗必须适于吟唱，诗与吟唱是密切相关的。

2019年2月12日晚，中央电视台在播出的《中国诗词大会》中，有一道题：列出十二个字，要求从中选出七字组成一句七言古诗。我一看，竟也觉得束手无策，答不上来。攻擂选手倒答上来了：“夕贬潮州路八千”。主持人董卿立即宣布：“答对了！”我十分惊诧，这怎么会对呢？我从小读到的韩愈这句诗是“夕贬潮阳路八千”呀！我立即从网上去核查，结果很多是“夕贬潮阳路八千”，但“夕贬潮州路八千”也不少，有的网站干脆两句并列，写着“版本一”、“版本二”。

一位作者的作品通常只有一个版本，有两个版本的原因，不外乎：一是作品被别人（或后人）传抄错了，因为那个时代，不像今天付上一笔钱，马上可以印上几千册散发，而是以传抄方式进行传播；二是作品写成后，作者过一段时间，认为有修改的必要，重新作了修改，但未修改前的作品已有流传，这样，就会产生出自作者之手的两个版本。但不论哪个版本，它必须具有无可辩驳的存在的合理性。

“夕贬潮州路八千”不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就此句而言，本身不存在诗句违律的问题，单独这句读音也通得过，但我们试读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的首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就觉得不行了。上句“朝奏”，下句“潮州”，两字拼音各为“zhāo zòu”和“cháo zhōu”，“zòu”和“zhōu”虽然声调和卷舌与否有差别，但读起来仍十分相近。“朝奏”和“潮州”分别在上下两句的同一位置，而两者读起来声音又极其接近，这两句吟唱起来便是十分别扭的，在格律诗中没有这样的先例（虽然古诗中有，而且还会是出现多个重字的情况，如汉乐府《江南》中有“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杜甫作的古风诗中也有类似情况。这种重复倒有一种回环之美，但这是在古体诗中）。我们设想，韩愈会吟出、然后写下这样的上下两句诗吗？在吟出“一封朝奏九重天”后，接着吟“夕贬潮阳路八千”时，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不但流畅，而且“潮阳”声音响亮（“阳”是开口音，“州”是闭口音），整句气势完全不一样，在沉郁中带有激愤。所以，我认为：“夕贬潮州路八千”是一个错误的答案。

攻擂者为什么答下这句呢？一是可能他这两种版本都见到过；二是题目提供的十二字中，没有“阳”字，只有“州”字，如果他不选“州”字就无法完成这道题，他就失败了，他的攻擂就马上终止了。他只能这样答题。

依我看，问题是出在题目本身。不是拿一个什么版本都可以作为出题的基础材料的。出题者首先必须判别这个基础材料的合理性即真实性；出题者不仅要考虑本句，而且要考虑关联句，甚至这句诗在整首诗中，在意义上、音韵上的统一性、连续性、完整性和音乐性。

具有音乐性的“诗”本来不是拼写出来的，而是“吟”出来的，从心里、口里流出来的。

诗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