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情绮靡,为情造文
——学习古典诗论中的抒情经验之一
孔汝煌
晋陆机在《文赋》中论各种文体的区别时首先指出:“诗缘情而绮靡”。郭绍虞解释说,缘情指意,绮靡措辞。唐李善注说:“绮靡,精妙之言。”“绮靡”的词义是美盛华丽,故陆机此论即说诗歌因抒情、表意而华美。齐刘勰说过类似而专指的话:“《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文心雕龙·辨骚》)他在同书《情采》篇中进一步指出了两种相反的作诗赋时的出发点:“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上面所说的核心观点是诗歌以真性情为生命,是主,文采为兵卫,是宾。
《中华诗词》2003No4期于沙《莫把歌诀当诗歌》一文指出《归除歌诀》、《汤头歌诀》之类“其特点是:把事物的内容要点,编成韵文或比较整齐的文句,便于口诵和记忆。”因其不具备诗的抒情美文特质和动人媚力,歌诀非诗殆无异议。但歌诀并不能涵盖一切徒具形式的非诗,也不能包括言不由衷的伪诗、格调低下的劣诗乃至人云亦云的俗诗。充斥当代诗坛的并非歌诀之类的非诗,而是众多的伪诗、劣诗和俗诗。于沙文章中所举四例便都非歌诀,因为都不具备知识性实用韵文这一歌诀特性。请看其中一首《新世纪放歌》:“时逢新世纪,旗耀五星红。两制人归后,百年耻雪终。卫星游大宇,核弹震长空。彩绘山河丽,年年五谷丰。”对此,于沙先生的评论是:“又是一个政治性的大题材,又是闪烁的字句,又是没有附丽于形象,不具有审美价值的意味,说它是歌诀而不是诗歌,大概是不会有异议的。”这个判词其实大可异议。一则,平心而论,此作不具有实用的功能目的,并不附合于沙所定义的歌诀特性及样品;其二“又是一个政治性的大题材”这句略带情绪性的指责也可商榷。联系文章前面所说:“艾青指出:‘不是任何题材都能写成诗的。’”以上二首(指文章所引分别为纪念延安讲话和加入世贸的例作),可算政治性大题材,要写出诗的特质,确非易事。于沙先生似乎在暗示并告诫政治题材很难写出好诗,但艾青的话中似乎看不出作者的意思,想来杜甫也不会认同,因为古今两位大诗人(岂止两位)的代表作都有干时讽政的,但又有谁把这些“政治性的大题材”作品等同于古今的《三字经》呢?因此,写政治性大题材并不能成为“非诗”或歌诀的依据。其三“又是闪烁的字句,又是没有附丽于形象”的批评,前者欠确,后者失实。“闪烁的字句”大约是指此作的语言浮泛,游移不定犹如光影之闪烁。其实,诗的含蓄特质常要求语言空灵不泥。此作语言失之浮泛或算一病,但其最主要的语言问题却是板结黏实,重赋法少比兴,缺乏想像空间。至于中多流行套话也不能以闪烁其词来名状。说“没有附丽于形象”更与作品实际不附,形象有自然和社会两类(论见梁钟嵘《诗品序》等,引证从略),此作意象多取材于后者,无可厚非,只是失之平庸,人云亦云,这与语言之浮泛少独创相表里。总之,例作不是歌诀,也还不能划入“非诗”,而属于意、象、言均少个性,更少情味的俗诗。于沙文章所引另外三例也可作此例观。
歌诀易避,俗诗难免。俗诗充斥诗坛的根源何在?回顾本文的开头,主要是二个根本问题未能解决好,一是对诗因抒情志而美的特性未牢牢把握;二是为情而造文的作诗出发点常被颠倒。各时代都有俗诗,当代俗诗泛滥的深层原因还在于长期以来极左思潮的残痕犹深。表现在传统诗创作上,误把政治口号等同于时代精神;误以抽象的“大我之情”取代具象的个性情志而不是融合;误把人云亦云、四平八稳等同于大众化;误把诗的客观教化功能当作诗的唯一的主观立意来刻意追求,于是代圣立言,舍我其谁,只说官话,不屑情辞。习惯于“心非郁陶,苟驰夸饰”,“为文而造情”。因此,避免俗诗的根本出路在于真正肃清极左文艺思潮的流毒,面向时代,深入生活,打破坚壳,裸露灵魂,砥砺良知,激发真情,“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为情而造文”。
(录自2003.6《兴华诗教》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