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真  自然  含蓄

——学习古典诗论的抒情经验之二

孔汝煌

王夫之曾就诗的抒情方式有过精辟评述。在《古诗评选》卷四对李陵《与苏武诗》的评语中说：“诗以道情，道之为言路也。诗之所至，情无不至；情之所至：一遵路委蛇，一拔木通道也。”李陵《与苏武诗》共三首，合而为抒发离情的组诗（原作参见沈德潜编《古诗源》等，此处从略），言相送，忆相处，道相期，情见乎辞，直抒胸臆，故王夫之说是“拔木通道”，所指抒情方式即率真；另一类抒情言路则是奔泻无阻，离情缠绵，婉曲淋漓，故王夫之说是“遵路委蛇”，即任随感情之变化而自然流转，所指抒情方式是自然；李陵《送苏武诗》抒情率真而自然。王夫之又在《夕堂永日绪论》中说：“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舻轻鸥外，含凄觉汝贤’之类是也。”前联是杜甫五律《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的尾联，诗咏秦州城北寺后汉隗嚣宫故址，吊古兴怀，触景伤情，借东流清渭结出羁孤悲愁。所引后一联是《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的尾联。前六句写郭宿夜雨、晓湿难登之景，结以鸥橹伴送，喻判官情厚，亦怆人情之薄。二诗都是通首写景，结见深情，委婉含蓄，故王夫之激赏如此。这是王夫之推崇的又一抒情经验：含蓄。

率真、自然、含蓄这三种抒情方式在一些名家手中中常常熔冶一炉，铸成浑金朴玉般精品范作，如周邦彦《风流子》：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噎，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论及周邦彦词时，曾引此词中之“天便教人”和“最苦梦魂”两句说是“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此词上片主写景，景中含情，委婉含蓄；下片主情，情缘境生，写痴情人池外悬想，恨相见无由，终至呼天而问。如此层层深入，任情自然，更见真切。此词融率真、自然和含蓄三种常见抒情手法于一炉。堪称抒情词范作。

古今优秀词客诗家心有灵犀。试看当代沈祖棻《薄倖》：

剩寒做雨，懒料理、伤春意绪。甚点点、扬花吹起，又是旧愁来处。纵赋情、犹似当年，沈吟忘了相思句。叹只此双娥，能供几盼，容易新妆如故。便望尽、天涯路，唯只见、绿阴无数。也知潮难准，黏天风浪，不辞更向江头住。水窗山户，怕轻烟薄霭，寻常化作行云去。灯残梦醒，还与余香共语。

词写于1942年晚春，作者在四川雅安养病期间，时夫君程千帆远在乐山从教。国难家愁，异地相思巧妙交织在寒雨丝丝，杨花点点的晚春图卷之中。“沉吟”、“叹只此”、“也知”数语则是这首迷离含蓄伤春词中之显语直笔，非如此，不足征离乱之痛。由寒雨伤春、扬花惹愁、沈吟无辞、叹息流光，凡四折谱就上片；以望尽天涯、江潮无信、归梦烟云、残灯共语曲尽下片。糓纹渌漪，委婉畅达。沈师汪旭初评此词上阕曰：“无句不转，而一气贯注，便置周柳集中，犹为上乘。”评下阕“也知”三句曰：“沈痛忠厚。”确非身经目击、胸系家国、至性至情者断难到此境界。沈氏《涉江词》入川之什实继杜少陵滞留峡中、李易安避乱江东诸作余绪。

率真、自然、含蓄等抒情手法或分或合的成功运用成为这些古今杰作的主要艺术特色。

（录自2003.10《兴华诗教》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