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古诗与时代精神
孔汝煌
怀古诗是以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踪迹为题材,借登临凭吊、咏叹怀念以感慨兴衰、寄托幽思、托古讽今之作。宋末元初的方回在《瀛奎律髓》“怀古类”的序言中说:“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可以为法而不之法,可以为戒而不之戒,则又以悲夫后之人也。齐彭殇之修短,忘尧桀之是非,则异端之说也。有仁心者必为世道计,故不能自默于斯焉。”这段话至少说了三层意思:怀古诗的核心是评述国运之兴衰以及与之关联的人物之贤愚;贵在终结教训,以古为鉴,勿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语);辨贤愚、论兴亡,要在明是非,作为关心国运民瘼的诗人,观照历史与现实,便不能无动于衷,缄默于声。方回的观点得到持论颇为挑剔的纪昀的首肯:“此序见解甚高,可破近人流连光景,自衿神韵之习。”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兴亡”、“贤愚”,作“法”垂“戒”,“是非”“修短”,“仁心”“世道”,这些都反映了每个时代特有的精神实质,这就是现代语境中的时代精神,他是一种超脱个人的共同的集体主流意识。体现于社会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的历史时代的客观本质及其发展趋势。
时代精神是怀古诗古今主流社会文化思潮的诗性链接,也是古为今用的精神文化富矿。这个本征特性不因怀古诗的不同时代、不同形式而改变。
李商隐是公认学杜甫最得精髓的怀古诗圣手。《李商隐诗歌集解》的作者刘学锴、佘恕诚综合前人的评述,把李义山咏古之作概分为三类:一为以古鉴今之作,重在昭示历史鉴戒,如《随宫》、《马嵬》之属;一为借古喻今之作,重在借古事以隐指现事,如《茂陵》、《瑶池》之属;一为托古寓讽之作,如《富平少侯》、《隋师东》等。笔者认为此分类法颇具普遍性。
咏怀古迹五首(其五) 唐·杜甫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据《杜诗详注》引朱鹤龄注:“此当是大历元年夔州作”。“怀先主(五首之四)、武侯(本作),叹君臣际会之难逢也”。仇兆鳌说:“上四,称其大名之不朽,下四,惜其大功之不成。”“失萧曹”,张延引“文中子称其无死,礼乐其有兴乎?然则指挥若定,诚非萧(何)曹(参)所能班矣。”刘克庄说:“此诗侪之伊(尹)吕(望)伯仲间,而以萧曹为不足道,此论皆自子美发之”。指出了此诗立论所达儒家思想境界之高与首创性。“叹君臣际会之难”,这不仅是杜甫个人的怀才不遇之悲,更是为朝庭不能得贤如孔明而叹。此诗即“借古喻今”之经典。至若《唐诗成法》说:“此首通篇论断,吊古体所忌,然未经人道过,故佳”。沈德潜则说:“此议论之最高者。后人谓诗不必著议论,非通言也。”诸葛亮是他那个时代的精英,他的那种“知不可为而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精神正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台城 唐·刘禹锡
台城六代竟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台城,金陵(今南京)旧称。六代,东吴、东晋及宋、齐、梁、陈六朝,皆建都于此。结绮、临春、望仙为陈后主所建高阁。后庭花,即陈后主自谱曲《玉树后庭花》。《唐人绝句精华》评说:“按禹锡《金陵五题》,此所录三首(即《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皆惩前毖后之意。诗人见盛衰无常,而当其盛时,恣情逸乐之帝王及豪门贵族,曾不知警戒,大可悯伤,故借往事再三唱叹,冀令人知所畏惮而稍加敛抑也。否则古人兴废成败与诗人何关,而低回如此。”此诗主旨是“历览前贤家与国,成由勤俭败由奢”(李商隐句)的形象表述,正如方回所说“有仁心者必为世道计,故不能自默于斯焉”,为兴亡得失作法垂戒而保江山永年,是历代王朝的根本大计。即使在今日来看,仍有借鉴意义。刘禹锡的《金陵怀古》诸题是以古鉴今的名作。其与借古喻今有所不同者,前者重批判,后者重期盼。
随师东 唐·李商隐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
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唯是报孙歆。
但须鸑鷟巢阿阁,岂暇鸱鸮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随”通“隋”,故题意为托咏隋炀帝挥师东征高丽史事。《李商隐诗歌集解》说:“此诗主旨,既非反对唐师东征(时李同捷叛于沧州),亦非止于讥刺讨叛诸将之跋扈难制、冒功邀赏。诸将之跋扈邀赏,其源盖为朝廷威令不行,一味推行厚赂政策;而根本原因又在宰辅不得其人,五六两句:鸑鷟,凤凰;阿阁即明堂,指朝庭;暇,通假;鸱鸮,猫头鹰,古人以为不祥之鸟;泮林,学宫,亦喻庙堂;两句言“人主修德,则贤士满朝,不必借远人之服也”(沈德潜《唐诗别裁》语)实为一篇之枢要,姚氏(姚培谦)谓:“此讽庙算之失也。”可谓一语破的。诗的首联和尾联都说的是隋东征高丽事。“几谒中原”言为鼓舞士气,不惜竭尽财力以收买军心。“玄菟郡”是汉武帝元封四年在朝鲜地置玄菟等四郡,以借指高丽。颔联上句用汉末《蜀志》所载马谡失街亭事,下句用《晋书》所载杜预、王𣿰伐吴,杜说已生擒吴都督孙歆,王则说已得孙歆首级事。此联借指军令不行,虚功邀赏。此类诗题面貌似咏古,内容则并不全与题面相涉,故意大量使用历史典故,示读者以托古寓讽的蛛丝马迹。可见,托古讽今型怀古诗要写得如此紧贴现实的敏感话题,自非高手莫能在史事、时事之间游刃有余。《随师东》揭示了任用贤能是事业成败的关键因素之一,这在当代仍然发人省醒。
钓台 当代·聂绀弩
五月羊裘一钓竿,扁舟容与下江滩。
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庭我占山。
有客才眠天象动,无人不羡御床宽。
台前学钓先生柳,却以纤腰傲世间。
这是被胡乔木誉为“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的杰出杂文诗家聂绀弩《三草集》中的一首借古讽今的名作。姚锡佩在《杂文大家聂绀弩的坎坷路》(见《新华文摘》1992年第9期)文中曾对此诗讽咏的主旨“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庭我占山。”所作解释是:作者作为进过黄埔军校和中山大学的早期国民党员,拒绝荣华富贵,不去投靠蒋介石,而宁愿从事革命的文艺工作。故有以严子陵与汉光武帝刘秀的关系为比这一联。罗孚在《聂绀弩诗全编·后记》中则说在“文革”前就看到过此诗。诗在聂手定的《三草》之一的《南山草》中。而据周健强《聂绀弩谈〈三草〉》文中记聂说《南山草》“大多是在1962年冬天,自北大荒回来后写的。”联系作为老共产党员、老革命家聂绀弩的坎坷遭遇,此诗似更为一般地借古讽今,揭示了知识分子在动荡岁月中不同的抉择与命运(颔、颈联);在无奈与调侃中的精神胜利(首、尾联)。“五月羊裘”,指严光;“容与”,逍遥自在貌;“有客才眠”、“御床宽”,即关于严光与光武帝刘秀同眠,“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急。”的传说(均本《后汉书·逸民列传》);“先生柳”,既是钓台沿江之柳,也指五柳先生陶潜之柳。此诗借严光、陶潜传达了作者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坚持批判精神和独立人格的心声,为当代知识分子垂鉴。是当代以古鉴今的范作。
时代精神集中表现于社会的意识形态中,且只有那些代表时代发展潮流、标志一个时代的精神文明,对社会发展产生积极影响的思想才是时代精神的体现。时代精神具有时代的、历史的、发展的特点,时代精神的内涵是优秀传统与当代主流思想的结合,民族精神,传统美德都是当下的时代精神的重要继承部分。古典的优秀怀古诗中有民族精神和传统美德的宝贵遗产,他们蕴涵什么,如何表现,就成为当代怀古诗作者的最好的老师。而时代精神是怀古诗的灵魂,当代怀古诗的思想性诚然离不开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体系。怀古诗既要写历史之真,更重时代精神之善,如何使二者结合完美,是对当代怀古诗作者的巨大挑战。前引的范作值得虔诚参详。
(录自2010.8《中华诗教》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