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写来”与“乐景写哀”
谭汝为
一、对面写来
所谓“对面写来”,就是诗人在抒发对远方亲友深挚的思念之情时,别出心裁地变换了描写的角度,避开了直而显地写自己之思,却去描摹所思之人正在热切地思念自己。这种表现想象中的对方对自己的思念,比那些单纯写自己本身的思念更翻进了一层,化直而显为婉而深,辞情凄婉荡动,笔法曲折空灵,颇具艺术感染力。
“对面写来”手法在《诗经》中已肇其端,如《豳风·东山》: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
写久戍征战的一名士兵在返家途中渴望见到亲人的思绪。第三章集中写他对故乡妻子的思念,却将笔墨转写妻子对他的思念。在这位士兵的幻觉中,仿佛看到了妻子此刻正在焦灼地思念着自己的情景——鹳鹤在家门口的土堆上鸣叫,妻子却在屋里长吁短叹、焦躁不安。抒情主人公从内心发出呼唤——快把屋子拾掇好,打扫干净,我很快就要到家了!对面写来的艺术手法体现出诗人(或抒情主人公)思忆亲友的心理轨迹。这种生活际遇、心理感受既是典型的、又带有普遍性,因此很容易拨动读者的心弦,引起强烈的共鸣。
唐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家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诗的高明之处,在于第三、四两句。诗人设想:今天是重阳佳节,远在故乡的兄弟们在登高遍插茱萸时,必然会因“少一人”而惆怅吧?一定会惦记着“远在异乡为异客”的自己吧?从对方落笔,从此处遥想彼地,以对方之思映衬自己之思,更显情致婉曲,深邃动人。这种手法在唐诗中较为多见,如:
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韦应物)
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
(罗邺)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道人。
(白居易)
出游独处之人在寒食节,会想到诸弟在故乡联袂出游的踏青之乐;羁旅客居之人在月光朗照之下,会想到故园亲友们也在惦念着自己;天涯游子在冬至之夜,会想到此时此刻家人也会念叨着自己。这种内心感受是人之常情,常令具有同样经历的读者与之共鸣。
有些诗人把同一时间而处在异地的亲友之间互相忆念的意象并列摆出,创构出相映相生的艺术画面,如:
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
(王建《行见月》)
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思君时。
(白居易《江楼月》)
在中天一轮明月的辉映下,双方相思相忆之情同样深挚。诗人神驰千里,把相隔天涯的双方思忆之情状组合在同一意象的画面之中。虽然关山迢递,空间迥远,但对方相忆的神态却近在咫尺,如在目前。杜甫名作《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诗人设想在今夜明月的照耀下,远在鄜州的妻子可能又失眠了,她正凭栏望月,思念牵挂着羁留长安,音讯杳然的自己。妻子那“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的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诗人望月思家,却写妻子见月思己;明明是长安之月,却写“今夜鄜州月”,这种“对面写来”的高妙手法为许家诗评家所称道。
宋代词坛,“对面写来”更为当行本色。如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
天涯游子在行色匆匆的征途上,却从对方着想落笔,推想到居家妻子此刻必定是登楼望远,感伤惆怅而柔肠寸断、玉箸双流的。然后,又荡开一笔,内心中关切地劝慰妻子:别再登楼凭栏远眺了吧,那样只会“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种手法把游子思妇之间缠绵缱绻的伉俪之情烘托得浓烈深沉。
运用这种“对面写来”的手法去描摹“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把抽象的思念之情化为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就更加生动感人。另外,不直言个人之思,而通过摹写想象之中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则更婉约含蓄,耐人寻味。
二、乐景写哀
借景言情是古代诗词重要的表现手法之一。以乐景写喜,以哀景写悲,乃是常情常理。如宋人徐元杰《湖上》: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上平湖白鹭飞。
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
西湖温馨和乐的景象正表现出游人欢乐酣畅的心情。又如唐人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边陲荒凉的夜色、凄清的笛声与征人望乡思归之情融洽为一。以上二例是以乐景写喜、以悲景写哀的通常写法。
诗词中有一种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即利用心境的哀愁与美景的矛盾,来渲染和烘托内心不快的情绪,使抒情更委婉,更深邃。王夫之《姜斋诗话》:“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请看中唐诗人贾至被贬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司马时写的《春思》: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诗人在美好的春光中,自身遭谗受贬的愁怨却难以排遣而与日俱增。诗中极力描绘春光的妍丽:春草嫩绿,柳色鹅黄,桃红李白,花枝披离,生机盎然。可是,良辰美景却无法消除内心的深愁苦恨。“东风”“春日”却成为添愁惹恨的触媒。再请看杜甫《登楼》的前两联: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暮春时分,诗人登楼凭眺,目极千里,俯视江流,仰观山色,念天下多难,战乱频仍,心潮澎湃,感慨深沉。诗的开头,“花近高楼伤客心”,春满大地,楼前花枝烂漫,原是可喜可悦的赏心乐事,但诗人反觉繁花撩愁,触目伤心,似与情理相悖。首句突兀而来,奇崛独特,与其《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为同一机杼,既“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的表现手法。
美丽的春光不仅无法吸引诗人去欣赏,反而引起伤感与愁怨。这种表现手法相当多见,再如杜甫的《送路六侍御入朝》:
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如绵。
剑南春色还无赖,触杵愁人到酒边。
这里的“不分”犹言“嫌恶”,“生憎”犹言“最憎”。桃红似锦,柳絮如绵的剑南春色却使诗人憎恶。另如:
泪眼生憎好天色,离肠偏触病心情。
(陈克《赠别诗》)
这里指出了“泪眼”与“好天色”之间的矛盾,心情不好,面对美景良辰也不会持欣赏的态度。刘禹锡《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也是乐景与哀情的交织:桃花盛开,春水潺湲,但抒情主人公却愁肠百结,痴情少女偏偏遇上了负心汉;男子的爱情如红花易谢,而姑娘的愁苦却似春水东流,绵长无限。
温庭筠有一首《客愁诗》:
客愁看柳色,日日逐东风。
漾漾春风里,谁知历乱心。
这首小诗颇有哲理意味,写出了春风柳色这个乐景与饱经离乱的游子复杂的愁情之间的矛盾,以及由这个矛盾产生的特殊的心理。王夫之关于诗歌创作的“情”与“景”的关系有一段很深刻论述:“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这里说:哀情悴景、乐情荣景可以互藏于其对立面中,哀情荣景、乐情悴景亦可以互藏于其对立面中。这种艺术构思论,较之历代诗论家所展示的乐情与乐景、哀情与哀景的简单构思论,更合于辩证法,更有其深度与力度。
杜甫名作《登岳阳楼》的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写景大气磅礴,沉雄壮阔,写出洞庭气概。而其颈联“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抒情则写个人身世之落寞凄凉。两联由壮阔的乐景突然过渡到狭窄的愁情,诗境全然不同。浦起龙《读杜心解》认为:“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其实,除了这种映衬对比之外,这首诗成功地使用了乐景写哀的表现手法,所以王夫之评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颈联‘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杜甫这首诗的尾联,从个人身世之悲哀,转入对国家危难的深长忧虑:“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忧愤更为深沉,胸襟更感博大,气象更加壮阔。因此,这首杜诗能独标高格,与范仲淹《岳阳楼记》联袂成为岳阳楼诗文的绝唱。
(谭汝为,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教授,从事汉语修辞学、诗歌美学及天津城市文化研究,兼任教育部汉语能力测试学术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