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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迎建:诗之情、理、趣浅说
2023-04-11 10:52  

 

诗借助景与事而言情言理见趣味。诗缘情而发,言理而至幽深,借景而呈现理趣,三者密切相关而有层次之不同。诗的情与景交融,乃是诗之妙境;更进而求诗之哲理,乃又进一境,即玄妙高深之境;诗有理趣,最为高妙。言情景可以不言理,总觉浅了一层,而言理无情则难以动人。诗有情有理趣,乃最上一境,欲为有成就的诗人,不可不于此着力。历代诗论家对诗之情、诗之理、诗之理趣的论述呈现递进的过程。

一、说诗之情

诗依从情而发生,西晋陆机最早提出这一命题:“诗缘情而绮靡”(《文赋》)。“绮靡”是华丽的意思,诗要讲藻饰。“缘情”说是强调诗的艺术本质。魏晋南朝诗重情,是文学的自觉时代,重视情感的抒发,偏重于个性化,与“诗言志”重在教化略有不同。但骨气不够,在陆机稍前,有大臣张华的诗,即被钟嵘讥为“儿女情多,风云气少”。陶渊明的田园诗,其实为的是自娱以抒情,“酣觞赋诗”;谢灵运的山水诗,以游销怀才不遇之忧。刘勰说:“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文心雕龙·情采》)。认为诗言志并吟咏情性,以发舒牢骚愤怨,讽喻在上者,此兼融志与情而言。诗缘情,乃乡国之思、男女之情、时光流逝的悲秋之情、悼亡的哀恸之情、牢骚失志之情,讽喻不良政治之情。杜甫晚年有诗云:“缘情慰漂荡,抱疾屡迁移”(《偶题》)。说的是漂泊感怆之情。朱熹更以格物即穷究事理的工夫来论述心与性、性与情以及情与物的关系。他认为,性是未动,情是已动。“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静者性也,动者情也。”既然如此,诗之情与道并无矛盾,不相妨碍:“未觉诗情与道妨”(《次秀野韵五首》)。

情与景相融,这是作诗填词的基本道理。历来论者不少,南宋吴渭说:“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风顷,悠然自见。”明末清初王夫之说得最为透彻:“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姜斋诗话》)。其实客观外界仅言景是不够的,还要包括物象。陈三立诗云:“杂糅物与我,亲切相摩荡”(《胡梓方自京师屡寄新篇并索题句》)。客观物象与主观之我相摩荡而见亲切有情。情景交融,必须将主观情性融注于客观物象。“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小雅·采薇》)。主观上的依依不舍之情注入杨柳,使轻轻摇晃的杨柳也有了惜别之情。将景物视为有情之物,故老杜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之名句。陈三立的笔下,万象栩栩,物象往往具有动态而通人性,或诡谲而奇,或亲切多情。诗人看月,月多情而可呼之来,如:“霄汉酒杯星自落,楼台石壁月初邀”(《北固山阁夜……》);“独夜川原数过鸿,阑干呼月万山东”(《崝庐楼夜》)。诗人看山,山有情意,如:“山数百级阁百尺,手挽台城唾后湖。雨了诸峰争自献,烟开孤艇已能呼”(《北极阁访悟阳道长》);“千山寒自献,孤鬓瞑相摇”(《长至墓下作》);“日边一棹混漻泬,天外群山相送迎”(《雨霁始入洞庭作》)。手挽台城,诸峰献其秀色,群山为我而送迎。

情景交融,需要人心善于感受物态。因物色之变而动人心,心动则情摇,方能移情于物。诚如南朝刘勰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矣”(《文心雕龙·物色》)。亦如民国时的教授顾随所说:“诗要有心有物,心到物近是格物,物来心上是物格,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此为诗前之功夫,如此方能开始写诗。”是言诗人须有心去感物而动情。所谓“心物一如”,即是心境与景物一致无间。善于欣赏大自然,不仅在心境愉快时,更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赏。有时大自然的美丽与心情的愁苦相冲突,然诗人能将其调和,或更有好诗。他还说:“以情为主,以觉、思为辅,皆要经情的渗透与过滤。”此言有理,情与景融汇,还应包括情与物的交流。画家陈树人也说得好:“对自然景物,始起高尚审美者也,能真挚以吐露其时所起感情,即成佳作。”无情者,无以写诗,所以诗人应有善于感物而动情之心、移情于物的本领。

二、说诗之理

再说理,诗至宋代,说理为一大特征。宋以前,诗未尝不说理,陶渊明《形影神》、谢灵运玄言诗说理。老杜也说过:“学贯天人际,情穷造化理”(《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高怀见物理,识者安肯哂”(《赠郑十八贲》)。但宋诗则是有意识的大量议论说理。宋代经学、理学发达。诗之好说理,与其政治发展、改革需要是分不开的。北宋中叶,苏舜钦在汴京,梅尧臣、欧阳修在西京钱惟演幕府,这时他们强调诗要反映社会政治问题,出现诗的议论化,以文为诗,以诗议政,支持范仲淹,以复古为革新,以古体强调诗体解放。宋人的美学审美观念发生变化,诗自身也要求出路。企求“皮毛脱尽见精神”,剥肤存液,故以理强化其神。唐人强调韵味,而宋人把热烈的情冷化,表面呈现冷光而内热。唐诗丰,宋诗瘦,唐诗重情景,宋人善于说理。唐人讲才华,宋人重学力。由此而形成宋调。诗若仅是情景交融,还嫌浅了一些,若情景中有理,则有味道,有厚度。宋人以为唐诗情韵太简单化,以为李白、王维诗如“乱云敷空,寒月照水”。乱是表面繁复而不深沉,实则幼稚。许尹《黄山谷诗集序》:“欧追求可言之理,苏追求不可言之理。”欧阳修言理可见,说得出,东坡说理是理在言外,得意忘筌。

宋人作诗好言理,王安石诗云:“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说明站高望远、高屋建瓴的哲理。苏东坡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寺壁二首》)。是在观察之后的领悟,据真实境界而发的议论。杨万里的诗:“忽逢下滩舟,掀舞快云驶。何曾费一棹,才瞬已数里。会有上滩时,得意君勿恃”(《苏木滩》)。也是借景生发议论,喻其人世感触。辛弃疾的词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暗示潮流不可阻挡。但他们并非哲人,所以诗中之理无意而获得,且与具体场景、与人生现实结合较紧。即便议论,亦须挟情韵而行。有哲理,然不可谓之理趣诗。

北宋以来的理学家、张载、程颐与邵尧夫等,虽然有好的写景诗,但更多的时候是好以议论为诗,直接将道理写入诗中,形象欠缺,影响了人们对诗的喜爱,是为理障。明人胡应麟说:“禅家戒事、理二障,余戏谓宋人诗,病政坐此。苏、黄好用事,而为事使,事障也;程、邵好谈理,而为理缚,理障也。”

“理障”本为佛教语,谓由邪见等理惑障碍真知真见:“云何二障?一者理障,碍正知见;二者事障,续诸生死”(《圆觉经》卷上);明何良俊认为:“思索文字,忘其寝食,禅家谓之理障”(《四友斋丛说·尊生》)。则认为作文之苦,乃为理障。后用来指诗作中陷于说理而少情趣的现象。诗人需要以诗表达其主观理念,但必须是形象大于理念,需要诗的语言。诗蕴哲理,言此意彼,含蓄隽永,方为好诗。否则,每被讥为理障。谢章綎诗云:“《击壤》常为风雅讥,考亭诗格独深微。且看《感兴斋居》句,三叹朱弦此调希。”指出邵尧夫诗因理障而被讥,不如朱熹诗之深微,特别是《感兴斋居》诗。

朱熹是理学诗中最有成就者,他的哲理诗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特征,大体上经过了一个直说理到以形象喻理的过程,言人生之理,自然造化之理,读书论学之理,为人处世之理等等。一些直说理的诗,理直言宜,气势充沛,加之常用反问、疑问、否定句法,令人不容置疑。给同道看,是励志悟道的箴言。如《石子重兄示诗留别次韵为谢三首》:“此道知君著意深,不嫌枯淡苦难禁。更须涵养钻研力,强矫无忘此日心”;“克己工夫日用间,知君此意久曦颜。攡文妄意输朋益,何似书绅有订顽。”

受理学流行的影响,宋以后的诗论家倾向于从体天地之心、穷造化之变的角度谈山水诗创作。如朱庭珍《筱园诗话》说:“夫文贵有内心,诗家亦然,而于山水诗尤要。盖有内心,则不惟写山水之形胜,并传山水之性情,兼得山水之精神,探天根而入月窟,冥契真诠,立跻圣域矣。”他以为:“况山者天地之筋骨,水者天地之血脉,而结构山水,则天地之灵心秀气,造物之智慧神巧也”。故“作山水诗者,以人所心得,与山水所得于天者互证,而潜会默悟,凝神于无朕之宇,研虑于非想之天,以心体天地之心,以变穷造化之变。扬其异而表其奇,略其同而取其独,造其奥以浊其秘,披其根以证其理,深入显出以尽其神,肖阴相阳以全其天。必使山情水性,因绘声绘色而曲得其真,务期天巧地灵,借人工人籁而毕传其妙,则以人之性情通山水之性情,以人之精神合山水之精神,并与天地之性情、精神相通相和矣。”

诗中说理,历来遭到非议。理语和诗歌,仿佛是两个冤家,不能相容,但高明的诗家能把两者结合得水乳交融。诗源于情,理源于性,言理之作,也有好作品。顾随说:“诗中不但可以说理,而且还可以写出很可贵的作品。不朽之作,使千百年后读之尚有生气”:“然必须使哲理、诗情打成一片,不但是调和,而且是成为一,虽说理绝不妨害诗的美。”的确,诗要作得有情又有理不容易。连陈三立也说过:“奇情妙理那易得,腕底灵怪奔相从”(《园梅伤落,梁大赠诗解闷,和谢其意》)。情理不易得,若得之则灵怪相从。现代哲学家、哲理诗人马一浮也说到言理的功能与难处,他说:“作诗以说理为最难,……偶然涉笔,理境为多”;认为“境则为史,智必诣玄。史以陈风俗,玄则极情性”。什么是“玄”呢?他的解释是:“情性之本为玄,感之所由正也。……玄者,理之微;……玄以极幽深。”史是诗境中反映出来的事,即山川草木气候、社会风俗政事等;玄乃死生变化、惨舒哀乐之妙理,用以体现情智。智应达到玄的境界,又须借境而生发,与境有机统一在一起。他说:“心与理一而后大,境与智冥而后。”借情境而发的哲理,并非官方道德标准的推衍,也无功利意识的牵挂,而是哲人独往独来,对宇宙自然、社会政事深造自得的见识。要把言理诗写好,在他看来,须要有神悟,才能写得流转自如,具有神通自在的本领,对事、理、情、景有“无入而不自得之妙”。即便“诗中着议论,用义理,须令简质醒豁”。其七古《寄题仇北崖祥云庵》诗中云:

一庵卓地临中阙,坐见双丸时出没。南峰插海北依辰,东是天根西月窟。虚空无尽出身云,普贤身是云中君。识心流注太古瀑,吞吐元气长氤氲。瀑流不住齐生灭,云起无心现分别……

写景之词华妙如珠,摄相如生,缥渺幽微之思,如云气变化,圆转无碍。在观照山水的同时,诗人深切体会到宇宙间动静生灭变化的无常。

香港大学教授饶宗颐,以治学广博精深著称。他主张诗要写出“形而上”,即写出某种哲理意味。其诗无论是风雨江山,还是人情世态,随意浏览,而悠然会心,信笔写来,深得理致。往往超出现象层面,直入人生哲理的深处高处。他的一些诗蕴涵哲理,与马一浮诗风相近。可以说,诗中有理,与情打成一片,应是当代诗词创作一个努力的方向。

三、说诗之趣

何谓诗之趣,尚无专门的公认的定义,我以为大致说来,乃是诗中蕴涵的生动趣味,是与情景或与理不可分的生动、鲜活的“生趣”。同时,趣也是评价诗的重要准则与审美话题。

朱熹说过:“律诗则如王维、韦应物辈,亦自有萧散之趣。”王、韦的山水田园诗,率性而为,流溢出自然冲淡的趣味。清代田同之说:“若夫性情不露,景物不真,而徒然缀枯树以新花,被偶人以衮服,饰淫靡为周、柳,假豪放为苏、辛,号曰诗余,生趣尽矣,亦何异诗家之活剥工部,生吞义山也哉。”他对缺少鲜活生气的作品不满,也反对盲目摹仿形式,认为这都是流于“生吞活剥”的做法,并未入乎神髓之中。田同之将“趣”实际上标树为艺术表现的本质所在之一。吴衡照说:“咏物如画家写意,要得生动之趣,方为逸品。”他对创作提出生动有趣的要求,见出咏物作品的独特审美质性所在。周济在词学批评中多处运用到“趣”,将“趣”作为重要审美视点之一。其评柳永词“铺叙委宛,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评卢祖皋小令“时有佳趣。长篇则枯寂无味”。评苏轼“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评北宋词人“情景但取当前,无穷高极深之趣。”陈三立评诗也说到趣,作为论诗权衡。为黄节诗集题辞云:“格澹而奇,趣新而妙。”评龙榆生所作庐山纪游诗云:“兴趣洋溢,饶旷逸之致。”

诗有景趣,有情趣,有理趣,在此主要说一说理趣。

何谓理趣景物与心中之理相感应,以完整的境界有机地契合心中所要表达的一种道理,两者融合无间。史震林说:“诗本性情,可以含理趣。趣者,生气与灵机也。”读者观其境而悟其理,得会心之妙,感其生气与灵机。钱钟书解释理趣说:“释氏所谓‘非迹无以显本’,宋儒所谓‘理不能离气’,举明道之大纲以张谈艺之不同,则理趣是矣。”又说:“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秉理成,理内物显。或则目击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内外胥融,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理趣诗必须蕴哲理而有趣味,不离景物与物象。景物与物象亦即马一浮所言之境。理与物之关系,有二种情况,一是理在景物中,如盐溶于水而不见盐,一是心之理适与物之理相凑泊成趣。

理趣诗的出现,并非偶然。陶渊明诗已有理趣的端倪,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老杜也有理趣诗,是无意而与景相凑泊而感悟的哲理。如:“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江阁”(《缚鸡行》)。又云:“水流花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后游》)。故乾隆版《唐宋诗醇》评后一联云:“盖其胸中自然流出,而意已潜会,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如此。”是从自然界的观察中悟

出物之理,流露出趣味而不见言理的痕迹。朱熹的理趣诗,是先有其治学体会与朦胧的道理,然后以观察景物的变化来顿悟或印证其心中之理,简言之,是心与境契,理在景中。李耆卿说朱熹的诗“音节从陶、韦、柳中来,而理趣过之,所以不可及。”

朱熹《武夷棹歌》中的“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等诗句,应是受到禅宗那种在活处观照,强调直觉体验,顿悟的影响。朱熹早年好禅,曾“禅关夜扣手剥啄”(《奉答景仁老兄赠别之句》),在禅学中得到会心之趣,“超然与道俱”(《久雨斋居诵经》)、“释志趣幽禅”(《夏日两首》)是也。他在回答行夫所问时,也引用了释氏所云:“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以解释道理。他的理学吸收了不少禅学成分与悟禅的方法,不能不影响到其诗歌创作。洪力行就看出《观书有感》一诗似有禅机:“先生自谓年四十一,始悔顿悟之非,退而专求之章句。此作犹是幼时读书所感也,命意高超,语句圆活,似带有禅机在。”朱熹以其真怀抱、真性情以穷物之理,以理说法,境中蕴理,理味交融。朱熹再传弟子熊禾在《跋文公再游九日山诗卷》中说:

因思宇宙间无一物非道,则亦无一处非可乐。泰山之登,沂水之浴,夫子岂好游者要其胸中自有乐地,故随其所寓,自然景与心会,趣与理融,无所不自适也。

指出朱熹诗乃因其胸中涵养,景与心会,趣与理融,无往而不自适,也因而就有其理趣。其哲理渗透于情景相融的境界中,洋溢生气与灵机。当然如无趣,则只能说是哲理诗。

朱熹《偶题三首》组诗,观其思想之成熟,应是归于儒学之后解困释惑的中年时所作,即在乾道年间或淳熙年间。其一云:

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嵬崔。

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

哲人面对青山沉思,凝思终日穷理。一般人只看见了云凝集遮断山势而雨飞降,却不探究云自何处来。朱熹思索云既化雨、云又自何处产生之理。既是写景,又是心理活动。虽有议论之痕,却无说教之理,情、景、理难以截然划分。其二云: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

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

看似写峡中瀑布注入潭中之景,有沛然气势,实际上是哲人在穷理,在奋力擘开障碍,以求真理之源泉;谬误之念都如断梗枯槎无处藏身,因而无碍智慧之川的清澈。自然界中不可能看到擘开苍峡之景,此亦构想之妙,以理造境。其三云:

步随流水竞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

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

随流水而欲寻源头,走到了源头却很惘然,悟到真源是走不到的,只好倚仗竹杖,随意之所至,掬弄潺湲之水。“真源”,喻万物之源,即太极。太极乃无极,理无形无影,故言行不到,也难以眼见。此诗表达欲寻事物终极之理而不得的迷惘心理。洪力行论此诗“也是比体。‘问渠那得清如许’二句,是循流逆源,此从源说到流处也。雷吼泉飞,即混混不舍之意。寒碧萦回,即静深有本之意。”是比体却全然不出现本体,而是以整个物境言理,足见高妙。郭齐认为此组诗“言太极乃无极,不应凭空徒劳苦求,而应注重日用。”牵扯到日用,此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组诗正是钱锺书所说的“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之作,是为造境。倒也似康德所说:“这种由想像力所形成的形象呈现,就叫做意象。”

朱熹此诗中的意象,很可能是对自然界种种观察、体验,沉淀为经验的结晶,一旦得到理性的顿悟,便唤起这些结晶,组成意象,构成完整意境,妙在物态与所悟之理水乳交融在一起,趣味适在其中。王国维拈出境界之说,将诗分为写境与造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揆之朱熹理趣诗,恰有写境与造境之作,如《偶题三首》其一可谓之写境,其二可谓之造境,是根据主观意图而借客观物象的组合的造境。

最为人称道的理趣诗为《观书有感二首》,第一首云: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首诗作于乾道二年(1166年),是年朱熹与张栻、石子重、许升等人和湖湘学者共同讨论“敬”的存养工夫。秋末,他把自己对“敬”的认识发展当作一次重要的思想飞跃,写信告诉许升说:“秋来老人粗健,心闲无事,得一意体验,比之旧日,渐觉明快,方有下工夫处。

日前正是一目引众盲耳,其说在石丈书中,更不缕缕,试取观之为如何,却一语也。更有一绝云。”即引此诗。据此书更可证明此诗是为论学究源之作。方塘因水有源头而成为活水,水清则映物如镜,人心湛然虚明,感应万物。人亦应不断格物致知,求得万物变化之根源。谢叠山《千家诗》注此诗云:“水周流而不竭,如人之义理有万事之殊,其本原归于一,不外圣贤道统之真脉而已。”谢氏将万物之理的源头归于圣贤道统真脉,真脉则太极。

朱熹在长期冥思苦想中,领悟到《中庸》中的“已发未发”的道理,形成“中和旧说”。这二首诗或可印证其读书、思考而豁然开朗的心态。借物境喻读书之理,治学之理与物境适相契合。义蕴深沉而形象鲜明。既有浅而实深的道理,又有新鲜亲切的情感,情与理惬而蕴理趣。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言此二诗“借物以明道”。他只看到了诗之明道,然仅能明道不算是好诗,不如李重华说得好:“情惬则理在其中。”《观书有感》其二云: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观水涨而船行自在,忽悟如为学之理,经过不断格物致知,学问不断积累充满,一朝豁然贯通而得自由境界。写物言理,“理内物显”,作者很可能有此感想,将其悟得的理寄寓在情景中。朱熹自己即说过:“一事一物,莫不皆有一定之理,今日明日积累既多,则胸中自然贯通。如此则心即理,理即心,动容周旋,无不中理矣。”此诗正是这一讲论的形象化。近代刘衍文以为此乃“暗袭禅宗由渐到顿之意,与其解经‘一旦忽然贯通’之说相表里,足为其理之巧喻说明,而别无所加焉。”两诗通过具体景物的描写,表达人生治学的道理,不堕理障,在物象中蕴涵理趣,无怪乎历代被视为朱熹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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