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诗创作与人格观照

孔汝煌

以具体的品物为吟咏对象（题材）的诗（词）称咏物诗（词）。咏物诗早在诗经中就已常见，成形于齐梁，唐乃大成。咏物词则成就于苏轼，大盛于南宋，中兴于清初。咏物目的在寄意，意中见人，观照人之品格、人格。

人格，按比较经典的人格心理学家奥尔波特的定义是：“个体内那些决定个人独特的行为和思想的心身系统的动态结构。”创造性人格是指一种具有创造意识、实现人生价值的人格类型。美国心理学家吉尔福德总结了创造性人格的六个特征，其中思维的流畅性、灵活性以及个性中的独创性追求是主要特征。综合人格理论与创造学说，可以大体勾勒出与创造活动有关的人格要素系统：就价值取向而言，求真（科学的）、务善（伦理的）、审美（美学的）；就行为心理而言，大致是求知欲、进取性、挑战性、意志力、耐挫力以及适应力等等；就思维能力品质而言，为保证流畅与灵活，尤为看重以求异思维为核心的发散思维和以逆向思维为重点的广角思维。这些就是对包涵诗词在内的艺术品的鉴赏与创作进行人格观照的多元视角。一切艺术，以至每首能称为艺术品的诗词都是创造，因此将其产生过程称之为创作。既如此，又为何要单就咏物诗（词）说事呢？

就诗教美学的视角观照，以诗词审美的基本要素意象而论，物象是意象最为基本的建构元素之一；以表现手法而论，咏物形容，写照人格，赋、比、兴用得最为亲切；以含蓄诗旨而论，咏物寄意，最为本色。此三方面恰是诗词艺术民族性的主要特征。再从诗教的教学阶梯看，咏物易致“直寻”，即较易触发形象思维，从而是创作教学中的优选初阶题材。因此，探讨以人格观照咏物诗（词）的写作，对提高咏物诗（词）创作艺术性和思想性，诗教砥砺创造性人格都具有理论与实践价值。

先比较考察以下几首有代表性的咏柳诗。

咏柳  贺知章（唐）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柳  李商隐（唐）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新柳  薛能（唐）

轻轻须重不须轻，众木难成独早成。

柔性定胜刚性立，一枝还引万枝生。

天钟和气元无力，时遇风光别有情。

谁道少逢知己用，将军因此建雄名。

咏柳  曾巩（宋）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

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新柳  杨万里（宋）

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

未必柳条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长。

春柳  今人

东君拂面展腰枝，嬉燕穿飞细语时。

最喜朦胧烟雨色，裁将美景入新诗。

关于咏物诗的写法，历代诗话中论述甚多，概括而言，咏物诗应须写形寓神，托物寄意，赋兼比兴，不粘不脱。反观前引各咏柳诗，若从写法与人格要素来观照，贺、杨之作形神兼备，但创作个性明显不同。贺诗巧用比兴，气意风发，轩昂飞扬。杨诗想象奇特，生机活泼，但稍歉局促；两诗意象的生新，体观出创造思维的流畅和风格的独特，而杨诗运用典型的逆向思维，显得较为灵动；从价值观看，两诗都体现诗人刻意追求艺术之真的科学（求真）人格和不同美感取向的审美人格。元方回说，咏物诗“即六义之所谓赋而有比焉。”（《瀛奎律髓》）清王士祯说：“咏物之作，须如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带经堂诗话》）品味贺、杨二诗，堪称范例。李、曾二诗形神俱到，曾诗流畅而淋漓痛快，李诗轻灵而含蓄婉转；在人格倾向上，都以否定反面意象而突显求善的伦理（道德）人格，李诗讥不感寂寞（一般解读作叹美人迟暮），曾诗刺得志猖狂，在意与象、形与神的强对比中体现了作者对审美范畴美丑关系的高超把握。清袁枚说：“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随园诗话》）反观李、曾二诗是咏物寄意、写照人格的典型。比较之下，薛能和今人二诗不算成功，薛诗虽在立意上有为通常象征轻狂的柳“平反”的独创性，但在表达上只能算是重意轻象的有韵之文；今人所作则有形少神，流畅而无新意；在人格诉求上，薛诗务善，今人诗审美；在创造性层面，相对而言，宁要独特而少文如薛诗，不要似文而平庸如今人诗。

当代咏物诗人中也有不让前贤的力作，如已故名家王巨农《壬申春观北海九龙壁有作》，全诗是：

久蛰思高举，同怀捧日心。

曾教鳞爪露，终乏水云深。

天鼓挝南国，春旗荡邓林。

者番堪破壁，昂首上千寻。

此诗的写作背景和主题是歌颂1992年春天邓小平南巡讲话。用纯熟的赋比兴手法栩栩如生地塑造了“龙”的意象以象征邓小平统领的改革开放先驱者群象。王诗既“以体物验工巧”（刘克庄《后村诗话》语）“极尽形容之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又“离貌取神，真取勿夺。”（林昌彝《射鹰楼诗话》）是咏物写照人格，突破政治颂诗难写屏障的范作，宜其在首届中华诗词大赛中独占鳌头。

比较分析可见：人格观照是咏物诗（词）创作的枢纽，诗教文化的人格文化属性义在其中，这是一条古今名家实践着而未见宣说的重要经验。

（录自2010.4《中华诗教》55期）